俄耳甫斯是古希腊神话中极富传奇色彩的音乐家、诗人与先知。传说中,他的美妙琴歌能使顽石点头、河水倒流、人神陶醉、百兽率舞。这一美妙传说映照了“音乐协调世间万物”的神奇能量,也预见了后世以音乐来探测宇宙真理、传递神灵意志、反思人生经验、揭示哲性原理等全部理想。然而,在古希腊神话中,音乐虽具有千般伟力,却并不以功利性手段自居。作为协调万物的天然圣律,音乐是科学与智慧的象征。众所周知,Music(音乐)与Museum(博物馆)共同起源于Muse(缪斯),而Muse是古希腊神话中司掌科学与艺术的九位女神。[1]如果说Museum意味着“科学与智慧之所在”,那么Music便意味着“科学与智慧之所化”。其血统之高贵、地位之尊崇远非其他艺术所能媲美。因为除音乐以外,再没有任何艺术是以“司艺之神”(Muse)自身的名义命名。音乐——以其自在的协调有致——并不为昭示真理而存在,它自身就是真理,是蕴藏着宇宙普遍规律(毕达哥拉斯语)的真理。音乐也不为服务他者而存在,其千般伟力只为彰显它自身。是故,以音乐为手段去谋求功利,必然使音乐屈尊降格。然而,若是出于崇高之正义,又何妨施展其煌煌伟力?当俄耳甫斯在神话中承受突如其来的丧妻之痛时,他并不是自觉、自发地想到可以用音乐来扭转悲剧,而是经爱神阿莫尔[Amor]点化之后才去往冥府、拯救亡魂的。俄耳甫斯作为音乐之神的“不自觉”,似乎正意味深长地道出了音乐不以功利性手段自居的崇高尊严。

然而自神话时代以降,音乐的自尊自足性——犹如潘多拉魔盒里关着的“希望”那样——几乎成了永远不可企及的理想。它被功利和欲念所牵扯,由“极乐天堂”转向“人间炼狱”,开始了绵延数千年的跌宕苦修之旅:它成为教化人心的手段(古希腊音乐戏剧),成为炫耀奢华的装饰(古罗马音乐仪仗),成为敬奉神灵的修辞(中世纪教会音乐),成为描摹情感的媒介(文艺复兴世俗音乐),成为助兴添娱的调料(巴洛克剧场音乐),成为标榜趣味的资本(古典时期宫廷音乐),成为描绘风景的颜色、成为诉苦煽情的灵药(浪漫主义标题音乐),成为映照现实的孔镜(真实主义音乐)、成为标榜个性的图符(现代先锋派音乐),成为谋生过活的技艺(无论什么音乐领域)、成为应景点缀的玩意(当今无处不在的功能音乐)[2]……其用途之多,不胜枚举,其中有多少崇高正义?诸君自可怀疑。不妨说,音乐如同晶莹剔透的棱镜,经阳光照耀后折射出斑斓异彩,人们为阳光的斑斓异彩所着迷,却几乎忘却了棱镜自身的高洁、精致与纯粹。

当今的音乐生态,一方面繁荣昌盛,另一方面却纷乱混杂。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时时处处被形形色色的音乐包围,却不幸已身心麻木、充耳不闻。在严肃音乐界,经由现代、后现代作曲家们各自为政的激进探索,音乐一度已内涵崩摧、外延泛滥,不仅其美、丑、尊、卑饱受争议,甚或连是、非、真、伪也扑朔迷离。作为宇宙真理的完美化身,作为协调万物的天然圣律,音乐岂能无所谓?其自尊自足性的丧失,其核心价值观的崩溃,是否意味着“炼狱苦修”已至极境?进而,“炼狱苦修”之后,是否能——如但丁《神曲》所说——否极泰来、重归极乐?目前仍是未解之题。然而,当此浮世,谨以“俄耳甫斯”之名,回唤音乐在众神时代曾有的崇高名义,以一系列聚焦于音乐的精华思想,涤荡我们饱受功利、欲念所侵蚀的心灵,岂非有识之士的不谋之吁?

本译丛分设七个子卷:子卷一,经典之谜,聚焦于音乐作品;子卷二,骄子之魂,聚焦于音乐人物;子卷三,原理之思,聚焦于音乐理论;子卷四,教化之脉,聚焦于音乐历史;子卷五,微茫之辨,聚焦于音乐思想;子卷六,启未之弦,聚焦于音乐传播;子卷七,万方之灵,聚焦于音乐风俗。正如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3]曾以九位缪斯之名为他的《历史》各章命名,抑或古希腊理论家曾以古希腊部落之名来为不同调式命名那样,我们则以西方大小调音阶的基本音级之名来为本译丛的七个子卷命名。考虑到“思想”是音乐发展的原动力,也是音乐行为、现象、产品的普遍意义指向,故将聚焦于音乐思想的“子卷五•微茫之辨”设为“主音卷”(do)。“人物”与“作品”分别是音乐思想的“行为主体”与“行为产品”,势同两翼,拱卫“主音”,故将“子卷二•骄子之魂”设为“下属音卷”(fa),将“子卷一•经典之谜”设为“属音卷”(sol)。“风俗”与“历史”彼此互补:“风俗”彰显空间差异(地域、国度、民族),依赖于积淀,相对稳定,且与“思想”(do)和“作品”(sol)关联密切(风俗映照思想,作品凝聚风俗),故将“子卷七•万方之灵”设为“上中音卷”(mi);“历史”强调时间线索,倾向于变迁,相对游移,且与“人物”(fa)与“思想”(do)不可分割(人物创造历史,历史蕴藏思想),故将“子卷四•教化之脉”设为“下中音卷”(la)。“原理”(指作曲技术理论和表演技术理论)与“思想”关联甚切,本身都是理论,而且,“原理”在很大程度上指向于“思想”(就像导音迫切归属于主音那样),故将“子卷三•原理之思”设为“导音卷”(si)。“传播”是“思想”(do)的合理后续,又是“风俗”(mi)得以形成的基础,故将“子卷六•启未之弦”设为“上主音卷”(re)。由此,七卷分立,相辅相成,协调感应,遂成“文明”。

此外,因虑及学科发展和社会生活的迫切需求,本译丛另设七个特色“专题”——音乐专题史读本、音乐表演学读本、名家讲坛读本、原始资料读本、国乐西说读本、行外论乐读本、乐迷书签读本,以便从另一角度标明每本译著的论题属性。七个“子卷”与七种“读本”是彼此交叉的两个框架,前者是体系性架构,自足、闭合、稳定;后者是专题性描述,非自足、不定格、可按实际需求做出调整。

“俄耳甫斯音乐译丛”因而是一套极具开放性和包容性的丛书。我们竭诚欢迎广大读者为本译丛推荐选题,更期待有能力的译者加入我们的翻译团队。诚然,我们的一部分译者初窥门径、资历尚浅,虽经译审委员会竭诚审校,但错讹疏漏在所难免,恳请读者雅量海涵并不吝指正!

祝愿本译丛与时俱进、茁壮发展。

是为序。

孙红杰

2018年7月 修订于上海师范大学音乐学院

[1] 俄耳甫斯(Ὀρφεύς)是太阳神阿波罗(Ἀπόλλων)与史诗女神卡利欧碧(Καλλιόπη,九位缪斯之一)之子,也是天神宙斯(Ζεύς)与记忆女神摩涅莫辛涅(Mνημοσύνη)的外孙。此外,他还被说成是俄尔甫斯教的创始人,色雷斯人的先祖。更有传言认为,他是为人间开启医药、书写、农学三大文化的神灵。然而关于俄耳甫斯传颂最广的,是他怀着对妻子尤林狄茜(Εὐρυδίκη)的深爱,在爱神阿莫尔的指引下只身前往冥府,与生死河上铁石心肠的摆渡者夏隆(Χάρων)周旋,进而以歌声感动冥王致使爱妻还魂的故事。以上观点可以在维基在线百科全书“Orpheus”条目中找到依据。

[2] 纯音乐(absolute music)当真纯粹无涉吗?抑或它也映照着创作习惯、民族风格、受众趣味等社会性内容?标题音乐(program music)的魅力难道只在于非音乐的内容吗?抑或音乐自身才是感动之源?这些问题至今仍不清楚。

[3] 希罗多德(Hροδο-το ζ,约前484─前425年),古希腊作家,历史学家。他的《历史》(Ἱστορίαι)一书是记述公元前6-前5世纪希波战争的历史名著。因其各卷都以一位缪斯命名,故也称《缪斯书》。